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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培鸿 

我老家在云南红河的地盘上,就是伍皓同志新近任职的那个地方。伍同志在州府上班,我家在由省城昆明去往州府蒙自的半道上,弥勒县竹元镇,一个山间盆地,俗称坝子。

小时候没有见过世面,以为我们竹元坝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盆地,离家5公里的镇上,最先有喇叭裤,最先有迪斯科,最先有录像室,于是顺理成章,名之为“小香港”。

多少得益于红土红水的滋养,竹元盛产甘蔗。这是一种用于制糖的经济作物,当然也是本地居民冬季的主要水果和饮料。说到甘蔗,这可跟城市居民在街头巷尾的摊贩那里看到的大为不同,不是削皮榨汁的一杯杯饮料,也不只是会嚼出甜味的一根根有节植物,而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甘蔗林。

甘蔗有恩于竹元人,这种可以生吃又有足够热量的植物,使竹元人挺过了那个最为荒唐而艰难的时代。尽管有各种严苛的防范和惩罚措施,但是偷食甘蔗的记忆,还是伴随着大多数当地人的一生,几乎成为一种民俗和传统。直到后来,也就是现在,甘蔗的品种由白皮蜕变成只能榨糖的红皮和硬皮,牙已经咬嚼不动。

回家过年是我与故乡之间不多的直接联系,父母还在的时候,每次回家,老人家都会一五一十地跟我讲,哪些哪些我认识的人结婚了、被抓了、出车祸了、吸毒了、老死了。他们讲得随意而平淡,絮絮叨叨的,很难吸引我持久的注意力去认真倾听。一直到他们相继老去、故去,我才发觉,自己在某种所谓城市人的自大中,错过了这个乡村的变迁史。

在父母的讲述中,甘蔗价格始终是一个固定的主题。我小的时候,甘蔗每公斤4分钱,30吨能卖上1200元,这差不多就是我们一家六口人的毛收入。扣除化肥和各种提留摊派,刨去公粮余粮的折款(甘蔗是一年生作物,种了甘蔗就不能再种粮食),能剩个小几百元的净收入就算不错。再有两到三个孩子读书,就非常捉襟见肘。这样,当我考上县城的弥勒一中,哥哥们就相继退学让路,集中力量供我读书。那时候父母常说,满园的果子就数我红。

后来,开始有计划的商品经济,甘蔗的价格涨到每公斤一角三分钱,毛收入增加了三倍,但支出却同比增加了四五倍,等于净收入还下降了。哥哥们既要娶媳妇,又要供我上大学,不得不放弃农业,跟着姐夫学手艺,当起了泥瓦匠。

我工作之后,在昆明一所学校教书,春节还是经常回家。这段时间出现了一种新事物,使得甘蔗的价格陆续涨到两角到三角钱,那就是小机榨。过去,甘蔗由农户分散种植,再由国营的糖厂统一收榨。随着糖类专卖政策的松动和市场的进一步发育,开始有一些胆大的农民自己购买小型电机,驱动一种挤压甘蔗的机器,私自榨汁制糖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,不消几年就蔚成风气,村村寨寨都有一到数家的小型机榨,既与国营的大糖厂争抢原料,又与其他小机榨展开竞争,促使甘蔗价格有了明显的涨幅。

这当然触犯了国营糖厂的利益,于是有关部门开始三令五申,强行取缔小机榨,理由是小机榨榨出来的红糖不卫生,并且偷税。

不得不承认,私有制确实更有生命力。所谓“野火烧不尽、春风吹又生”,随着国营糖厂的改制,小机榨之间也在合纵连横。一场场游击战在冬季竹元的乡间悄悄打响,取缔的官人还未进村,农人的机器已经藏得严严实实,在大糖厂与小机榨的角力中,政府从来没有得到过彻底完全的胜利。

今年的局面是,大糖厂在榨季开始前,给出了四角四分的收购价,小机榨立即以六角六分进行回应,最终逼停了大糖厂。有传言说,一些大型的小机榨已经联合起来,准备将自己的产品送交政府部门检验质量,并拟设立公司注册纳税。

我在乡间闲极无聊,重新给家里算了一笔账:甘蔗还是30吨,按每公斤六角六分算,毛收入将近2万元。刨掉成本七八千,考虑到人口增加为12人,在所有东西都在涨价并且处处需要现金的情况下,如果不是兄长们还掌握一定的工匠技艺,生活质量完全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善。

说到底,市场竞争只能促进资源有较合理的配置,并不能保证致富,即使你是勤劳的。

(作者系资深刑事辩护律师; 编注:早报评论版自2月21日起陆续刊出有关故乡的系列文章,以求在城市化运动方兴未艾的当下,为读者提供另一个思考维度。此文为系列文章第七篇,也是最后一篇。)

原始链接:http://www.dfdaily.com/html/63/2011/3/1/574052.s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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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培鸿

张培鸿

34篇文章 11年前更新

1972年生人,哲学学士,专职律师,全国律协刑委会委员。因为文章充满了辩护律师的傲慢与偏见,因此只代表个人观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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